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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子和她的歌声

那天我走在家乡的一条小路上,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,路边有着薰衣草颜色的野花。金黄色的阳光洒在这条小路上,照亮我和她的脸庞。

她问我:“你说人这一辈子,会有多少兴奋的时光,有多少快乐的时光,无忧无虑的时光?”

我说:“越来越少,我想是越来越少。”

她说:“我也这么觉得。”然后若有所思。

我们都很享受这条家乡的小路,享受那金黄色的夕阳,这大概就是一生中少有的时光。

她说她记恨她的母亲,未经过她的允许便生下了她。母亲从未想过她的感受,那种没有父亲的感受,孤独的感受。她也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,她说自己的人生就像这枚石子一样被人踢来踢去,越滚越远,不受掌控。

“太阳啊太阳,你离我并不遥远,为何听不到你的歌唱。”我在心里默默想着。

往后的日子,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。一种特殊的默契让我们相约在每天有夕阳的放学路上。她负责疑惑,我负责沉默。

她的母亲我见过一次,那天放学时有个女人在门口等她,她假装不认识,小声跟我说:“快走!”紧接着她大步向前跨去,但很遗憾,那个女人冲上就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,引得周围同学都转头注目。她没哭,被女人拉扯离去。那一次我们失约了,我也因此记恨那个女人。

那些年我们很年轻,十一二岁的年纪,只觉得时光美好,金黄色的阳光很好,路边紫色的野花很好,学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很好。我们觉得时光很长,慢慢消磨。

她问我:“太阳为什么每天都会落下?”

我说:“因为它累了。”

我记得那天她的眼角有一块淤青,她背着手,一路踢着脚边的石子。我在后面跟着她走,躲在她的影子里。

我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她,渐渐的,我发现她身上的淤青越来越多,眼角,手臂,脚踝,额头。那天下午,映着金色的阳光,她说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夕阳,夕阳只会带来噩梦,全是噩梦,夕阳就是梦魇。我牵起了她的手。

自从我们开始一同散步,散步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
我们一起在学校后门的小卖部里养了条小黄狗。前几天傍晚我们在路边发现了它,奄奄一息,身上尽是伤痕,脖子上戴着一根红色项圈。我们把它抱到小卖部老板那,老板说他有绷带和药水,先做一些紧急处理。

后来,这条小黄狗就成了我们的朋友,我们为它起名为石头,寄养在老板的店里。每天放学我们隔着小卖部老远,石头就会摇着尾巴向我们冲过来。我们喜欢老板,也喜欢石头。

石头是条狗,却喜欢吃鱼。因此我们会省下彼此的零花钱去学校旁的菜市场买鱼,拿回来送给老板说:“老板,你做给石头吃好不好?”我们把鲜鱼递给他,他就会笑嘻嘻地递给我们两根冰棒。“夏天了,天气热,水果口味的,你们拿去吃吧。”石头则在一旁“汪汪汪”叫唤。

后来我发现,她有着无可比拟的声乐天赋。第一次听她唱歌是在音乐课上。老师弹钢琴,让学生自己挑曲子上台唱。老师说在所有音乐中,人声是最美的,他希望自己的学生都能发现自己最美的那条声线。我也上台唱了,但一开口所有人就开始笑,控制嗓子眼的肌肉对我来说简直比不让太阳落山还难。

我灰溜溜地下台,接着她上台,所有人便沉默了,静静听她歌唱。老师为她伴奏完后停了几秒,站起来跟我们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干净的声音,很忧伤,却又很宁静。

“你以前有学过声乐吗?”老师问她。

“没有。”她说。

“很棒。”老师拍了拍手,我们也跟着鼓掌。他很喜欢她的声音,我们也是,我也是。相比之下,我再也没有脸唱歌。她站在老师身旁,脸红了。

但这可不是件好事。从那以后,我见她经常跑去找音乐老师。相反的,我们一起散步的次数越来越少,有些时候她甚至忘记和我一起去看石头,结果就是我独自一人去菜市场买鱼。

老板开始问我:“今天就你一个呀?她呢?”

我总是回答:“她今天被老师留下来补课了。”

老板还是递给我两根冰棒,说:“来,给她带去吧,你要回去找她吧。”

 

当然,我从来没有把冰棒给她拿去,一是我不想再回去教室里,二是这样让音乐老师看到很奇怪,三是我心里多少有些埋怨。

 

石头见到我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兴奋了,有时就是来我身边绕一圈,礼貌性地摇两下尾巴然后走开,或许是因为她不在,或许是因为老板才是它真正的主人。

当我和她难得有机会一起散步在回家的小路上时,她没有再问任何奇怪的问题,而是对我开心地笑,拉着我的手唱:“啦啦啦~呐啦啦~呐啦啦啦~”

 

我喜欢听她唱歌,哪怕只是些无意义的音符也好,我只适合做个不善言辞的聆听者。但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,我知道她的歌声并不是为我而准备。

 

后来我经常一个人走在那条洒满金色阳光的回家路上。我没有再去踢那些石子,而是把它们一一捡起来,一颗颗收进我专门买的各色小布袋里带回家。我希望这条路变得干干净净,不再有小石子被人踢来踢去。

家里的书房已经堆满了几十袋石子,母亲问我这些是什么,我说:“是收藏。”母亲对我很好,从来不多问我的私事,她总是噗嗤一笑说:“好吧,希望有一天你的收藏能把家里变成一座博物馆。”我说:“嗯,如果是那样也不错,值得期待。”

但这个“彻底清理小石子”的愿望从未达成过,家里装满石子的布袋越积越多,可是每一天回家路上那些石子却照样出现。“天啊,这些石子究竟从哪来的啊!”它们不比昨天多,也不比昨天少,总是数量刚好,分布均匀,难以置信。

我对此有点抓狂,把捡起来的石子大力朝太阳扔飞出去。

回到家,我会把今天收集的一布袋小石子散落在桌上,开始着手做一些分类工作——把它们分为圆形,方形,异形三种,再装入不同的袋中,放到三个不同的角落。母亲说的没错,或许有一天我可以为它们开一家“石子博物馆”。

我和她几乎不再一起散步,也不再一同去小卖部看石头,或是一起给石头买鱼了。小卖部老板好像发觉了什么,也不再过问,只是依然会递给我两根冰棒。

她每天放学都去找音乐老师,老师也相当喜欢她这个学生。我能看得出老师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幸福和笑容,这是我给不了的。我每次能给予的只有沉默,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,就像我无法控制自己嗓子眼的那几块肌肉一样。我感到沮丧。

我们之间话也越来越少,有时我会故意找些话题和她说,像是“今天天气不错啦”,“诶,昨天那张卷子最后一题好难,你做出来没啊”,“石头最近好像不爱吃鱼,改吃猪肉了”,诸如此类的话题。但她总是心不在焉地说“哦”,“嗯”,“是吗”,诸如此类的回答。她唯一没变的还是身上那些淤青和红肿,不过她学会了伪装它们,戴上头巾,穿松垮垮的长裤和长袖,打扮得像个嘻哈歌手一样。

我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她,大概是毕业那年。她和她的母亲一起进了音乐老师的办公室,然后只听见那个女人对老师破口大骂,整个楼道都听见她嚷嚷,过一会儿就见那个女人愤然扯着她的手臂,回到她教室的座位上哗啦啦地收拾东西,就像很久以前那次一样,粗鲁地把她带离这里。我听到了她的哭声,看到了她的眼泪,但我什么也没有做。我记恨那个女人第二次。

这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,也是所有人见到她的最后一面,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告别。

那条路上的石头一直没有清完,毕业后我便离开了家乡的城市。直到最近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她,因为又看到了夏天的夕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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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皮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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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德影像主理人,综合媒介创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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